撒伊

🌖

「雪鶯」

现在是早晨太阳熹微最适宜于赶路的时间,透过青色的薄霭可以依稀辨别出不远处日本海狭长的海岸线。冬季的怒涛不绝于耳,高空灰蒙蒙的云端稀疏地抖落下星星点点的残雪。

鹤丸国永不着急睁开眼睛,他将披风裹了裹紧,又将头往兜帽里缩了缩。他伸手够了够旁边座位上的箱子,确认了它还是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这里虽然是无人的休息亭,可有些事情依旧马虎不得。

然后他才慢慢醒来。

面前那山还是那山,山上的葱郁和白雪,以及来时那条道,甚至阳光透过亭檐照射进来的角度仿佛都没有变过。目之所及一切正常。

只是他对面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少年呢?

 

也许是一个和自己一样路过此地的赶路人,鹤丸国永暗想。

那个少年穿着灰褐色雪袴,料子不是什么好料,裤腿还粘有斑斑泥痕。在雪地里行走一不小心裤腿就会被打湿,如果雪稍微脏一点,等裤腿干掉过后就会留下这样的泥痕。少年的上衣也是松松垮垮地堆在一起,很不合身。而少年的头发是乱蓬蓬的,脸颊上挂着冷冻的红晕。他的嘴唇有些皴裂,时不时还会悉索一下鼻涕。

总之一眼打量过去,这个少年让人十分在意——并不单指他的穿着,而是说他整个人坐在这里就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是怎么回事呢?

少年有着温润的橄榄色的眼瞳,他似乎并不因赶路而感到疲倦,兴致勃勃地掏出一把浆果,喂流连在亭中的鸟儿。

 

烟呢?鹤丸国永站起身摸摸兜里,忽然想起自己的制服裤没有兜。为什么突然想吸烟呢,他只是觉得嘴里应该有什么东西。而也就是在他站起来的那个瞬间,他发现少年的脚边横卧着一个细长而又精美的布兜。他知道布兜里装着一把雨伞,因为他似乎看见了雨伞红色的伞檐。

他明白了些什么,思忖着坐了下来。

这时少年带着笑意看着他,含在口里的问题已经带动了声带。

而就在这个刹那间,太阳光照射的角度变了变。

亭外的景色忽然亮堂起来。

 

旅箱里军帽的帽徽透过竹条暴露在阳光下,少年瞥了一眼那旅箱:

“你要上哪里去?”

“下关。”

“去干什么?”

“坐船。”

“坐船去哪里?”少年的问题过于详细了。

“满洲。”鹤丸国永说着摘下了兜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披风遮挡住的其实是他脖子下方靛蓝色的立领,领边绣着两颗金色的排扣。这两颗扣子隶属于大日本帝国陆军满洲某分部——事实上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少年立起身子直盯着鹤丸国永的脸,吃惊地问道:“你是军人了?”

“马上,上了船就是。”

“上船就是,也就是说现在是刚刚征召入伍的……好吧……无所谓。”

少年说着挪了挪。

“但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北陆的出身。”

“不是的,我是东京来的。”

“诶!怪哉!东京的少爷为什么会沦落到北陆这穷乡僻壤。东京的学校不读,专程到金泽来读?金泽的学校不读,又要从军去满洲。怪哉,怪哉,想不通,想不通。”少年的口气过于轻浮,带着讽刺的腔调。然而他的词句又繁复婉转,说了这一番话就像是唱了一首歌。就像调皮的莺一样。

这让鹤丸国永有点冒火,他的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

“我图个清静!”

鹤丸国永不依不饶地翻找着自己的旅箱,直到从里面找出一包香烟。他点着烟,深吸一口。

太阳要完全露出云层了,在远方稀薄的海平线下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和无穷的愤怒。

少年这时候将布兜拿起来搁在膝上。

鹤丸国永看清楚了,里面装的就是那把红色的雨伞。

 

大概是半个月前一个雪后的早晨。

鹤丸国永几乎一夜没睡。他书桌上展开的信件是父亲从东京寄来的。大概的意思是说让他在金泽安心学医,因为他如果想通要回东京,这个时间点早晚都无所谓。他的未婚妻和他的家族像是浸泡在红葡萄的美酒之中,珍藏在芬芳的橡木桶里,凝固在黄金的琥珀酒杯里。他们拥有的只有财富、时间和未来,他们的幸福感如同葡萄酒一样在发酵——这个幸福感这足以将雪国廖无边际的雪原消融成这个国家已经到来的美丽春天。他们完全可以等鹤丸国永回来。

那天鹤丸国永只是披了件单衣便出门去了。

他寄宿的小屋后面是一片宁静的松树林。

他手里拿着伞,因为随时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而他脚上穿着的雪履可以使他轻松地在雪地上行走。

在没有人迹的松林中,让人容易回想起过去的事情。

日露战争的捷报传回国内,就连金泽的大街小巷也挂起了旭日旗和红白的节日灯笼。那一天中学教师走进教室,并没有带领全班高呼三声天皇陛下万岁,而是在黑板上写下八个大字:南泉斩猫,赵州顶履。

——东西僧堂的和尚因为一只美丽的猫咪而争斗,南泉和尚便提猫斩之。赵州听说后,便将草鞋脱下置于头顶。见到这幅景象南泉和尚感慨道:你若在场,猫儿便得救了。

在座学生不解,有人吵嚷着这节课是上不下去了,他说这与今天的日本已经不相符合了。那名学生是华族子弟,是脱下羽织穿上燕尾服的第一批人才。教室里当时十分混乱,有人甚至离开座位走出了教室。鹤丸国永托着下巴看着黑板上的这句话——如同猫儿得救了一般。

“啪嗒”鹤丸国永踢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从松树上落下来的鸟巢,孤零零地翻倒在雪地里。

鹤丸国永蹲下身子,将鸟巢翻回来。果不其然,鸟巢覆盖着一只垂死的莺。看样子是昨天松树上的积雪太厚,积雪崩塌下来的时候顺势裹入了枝桠中的鸟巢,来不及脱逃的莺就这样被卷入进来,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莺身体并没有受损,只是冻僵了。寒冷使得它连抽搐的能量都无法提供,只有胸腔微弱的心脏的搏动记录着它生命一点点的流逝。

于是鹤丸国永取下围巾,将莺包裹起来放在雪地上。围巾上残余的温度应该能让莺挺一阵子。

又开始下雪了。密集的雪片一串串从天幕上垂落下来,在其中行走,犹如将雪的幕帘一层层撩开。

鹤丸国永撑开伞放在雪地上,正好护卫着围巾里的莺。雪片落在红色的伞面上又滑落下去,簌簌作响。

如果佛祖在极乐世界看到这幅光景一定会被鹤丸国永感动的落泪,发给鹤丸国永一张拜托轮回的通行证。然而佛祖大概不会知道,鹤丸国永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一种丑陋的报复。

莺不能得救。

当日鹤丸国永便决心参军退学,他也不能得救——这是某种报应。

他亲手将佛祖垂下的蜘蛛丝挣断了。

 

接着鹤丸国永转向面前的这位少年,重新讲述了斩猫的故事。

“你觉得鸟兽懂得人情吗。”这次是鹤丸国永发问了。

“鸟兽怎能懂得,否则堕落到猪狗牛马之畜生之道,不通人语,不懂人情,如何又能转生成人呢?”

“哦,是吗?”鹤丸国永安心了。

“只不过——”少年把话提到了嗓子眼。

“佛祖慈悲,若是知道鸟兽死前尚存有未尽的夙愿,便将其化为人形也是未尝没有可能。”

只见少年将那把雨伞拾起平托。鹤丸国永瞬间伸手便想要去抢夺,可少年先一步“啪!”一下,将手死死按在伞上,伞如同被钉在了两人中间。

“物归原主。”

太阳完全露出了云层,一片晃眼的光。

 

“我问问你,你觉得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少年问道。

两人都将手紧紧地握着伞柄,雨伞纹丝不动。

“是金泽积雪的早晨那个没有人迹的松林。”鹤丸国永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回忆。

“你撒谎。”

“那就是鹿鸣馆的水晶灯,贵族小姐和夫人的裙摆,堆积成山的琥珀的酒杯和松露,宽阔的大理石的阳台,清澈的夏夜里绽放在太空中的烟花,躺在丝绸的被子里窥视到的黎明的太阳。”

“你明明憎恨这一切。”

“你说对了,可我应该爱这一切不是吗。坐在这里,呼吸够山里清新的空气,再去一个不远的地方实现抱负和理想。”鹤丸国永将身体向前凑。他的脸离少年越来越近。

他接着说道:“我这次去满洲便没有想着要活着回来。”

“我知道的。”少年回答他,声音有一点抖。“嗯,我知道的”他咽了口唾沫,重复了一遍。

“杀人剑又是活人剑。求死又是求生。堕入地狱又是解脱成佛。赵州将穿在脚底的鞋顶在头顶猫儿便得救,南泉提刀斩猫儿一条性命也是得救。”鹤丸国永将嘴凑向少年的耳边,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那你猜我现在是要救你还是不救你?”少年抬起眸子,直勾勾望着他,睫毛直颤。问问题的人倒先慌了。

“去满洲也罢回东京也罢,让你冻死也罢苟活半个月也罢,我无所谓。”

鹤丸国永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如同在讲述一个粉红色的秘密——接着他用一种微弱的气音耳语道:“你知道吗,鹿鸣馆的菊夫人竟然不知道法国的皮埃尔洛蒂。哈哈哈哈。”他强忍着自己疯狂的笑意。

他讲了个笑话。

然而少年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执着地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觉得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

鹤丸国永没有回答他,站起来整整衣服,提上旅箱。

他走出亭子,走向下山的路。立领上金色的排扣投射着阳光闪闪发亮,白色的披风就像是大海上鼓动的风帆。

少年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目光落在对面,像是鹤丸国永仍然坐在那里。

“你觉得,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

像是咽下了什么难以吞咽的东西,少年的眉毛痛苦地皱着。

太阳光照射进亭子的角度再次变了变,照亮了少年肩背上稀稀拉拉的羽毛。

 

之后,那一日军人的排扣和披风、他点烟的样子和他放下围巾和伞的样子仍时时浮现在少年眼前。并以此为力量支撑他漂洋过海去到一片被战火覆盖的焦土。

他最后找到鹤丸国永是在一片树林。

一片宁静的、没有人迹的松树林,和金泽那片松树林很像。

重伤的士兵跌跌撞撞地在树林里奔走,最终选定一棵树靠着歇息片刻——或者说,作为自己的葬身之地。他腿上、胳膊上多处的绷带都渗着血,胸与肩中间一处一个枪眼还有汩汩的血往外涌,与雪地相映惨烈。他靠着树缓缓坐下,像是终于降下了象征生命的旗帜。

撑着红伞的少年怔怔走到士兵跟前,他将伞举在他头顶,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只敢站着看他。

应该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了吧,那两排熟悉的金色排扣旁多了些荣誉勋章。

他的脸和嘴唇因血液和体温的流失越来越白,目光涣散,并轻微地抽搐着。

忽然,少年扔下伞试图堵住他胸前的枪疮,阻止更多的血水涌出来,但无济于事。

“我问你,”少年小心翼翼地按着伤口说“你觉得世上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

士兵的目光闪了闪,不知是否听清了这个问题。

“你觉得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

少年松开手,一脸悲容地将沾满血的手伸向士兵不再有神采的眼睛。他也不眨眼,直勾勾看着远方。

“你说,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呢?”

 

士兵终于不再因疼痛抽搐,他阖上了双眼。

少年伏在他胸口,就像鸟儿流连在休息亭,像幼莺蜷缩留有余热的围巾上。

少年背上伸展开一对丰满的羽翼。

 

“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是什么呢?”

“分明是金泽积雪的早晨那个没有人迹的松林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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